
2000年聖誕節之旅
2025 Apr 21 ◼手繪西班牙時光
武得雷拉
2000 年冬天,我應李的(熱烈)邀請再下去一趟南部,時間接近聖誕節,李的好朋友 安東尼奧邀我們去拜訪一下他的家鄉——武得雷拉 (Utrera),一個在塞維亞南邊約半小時車程的小城。 安東尼奧是個臉型極為瘦長優雅又動作緩慢的南方 紳士,年約五十出頭,單身的他有一隻又小又老的 西莎犬作伴,牠太老了沒辦法離開安東尼奧在塞維亞的公寓,於是我們便留牠看家,大家坐上安東尼 奧的車往南開去。武得雷拉的居民中有很高的比例是吉普賽人,這小城也被認定是安達魯西亞少數幾個,而且是絕無僅有的佛朗明哥發源地,直到現代武得雷拉的吉普賽族群仍不斷為西班牙的佛朗明哥注入新血,許多著名的歌 手、舞者都是出生自武得雷拉。當我們的車子駛進小城,這街道的樸實還著實令我小小的吃驚一下,看起來很像電影中美國西部的荒涼街道, 安東尼奧的說法是,其實早期的好萊塢西部片,確實有很多是拉到西班 牙南部的荒地搭布景拍攝。眼前的景色還真的讓安東尼奧的話有幾分可信度。
安東尼奧後來帶我們去的地方就奇特了,在向晚的街道中穿梭,我 察覺到我們正慢慢向一個遠方傳來的聖樂接近中,前面不遠處的修道院 聚了一小群人,安東尼奧興奮的說:「太好了,修女們正在唱聖誕聖歌, 快來聽!」原來這個是武得雷拉的加爾默羅會女修道院(El convento de las Madres Camelitas de Utrera),不同於一般在西班牙街頭會遇到的聖歌隊,這些修女是站在一個像監獄的鐵欄杆後面,對著外面的民眾唱聖歌(villlancico),場面十分特別。安東尼奧說,這裡的修女還是過著 19 世紀以前的生活方式,一種完全在修道院清修的生活,所以就會有這一 道阻隔聖地與世俗的鐵欄杆出現,而每年的聖誕期間她們就會站在欄杆後面,為市民帶來天上的歌聲,南部,果然比較傳統!在哪個國家都一 樣。
入夜後,我們散步到阿多諾廣場(Plaza Altozano)旁的小酒館用餐,我看著酒館牆上 19 世紀末拍攝的廣場黑白照片時,心頭小小震撼了 一下。
「這廣場沒啥改變耶!」我對安東尼奧說。
「是啊!你看,這周圍的房子都是 18 世紀留下,中間這個賭場 (casino)也是原來的樣子。」安東尼奧繼續斯文的用餐,我看著廣場上閒逛的市民,南部,這悠哉的南部,時間似乎不曾為你匆忙,而我對它的記憶也永遠定格在那個空氣中迴盪著聖歌的夜晚。

隆達
假期中的某一天,我們坐在李的客廳,吃著他房東送來、一整箱大得像香瓜的柳橙時(那是吃完兩顆以後,就再也吃不下其他東西的巨 橙),李提議明天開車去隆達(Ronda)玩耍,我當然是沒意見。第 二天一早,我們倆開著他的愛快羅密歐,前往隆達這個奇異的山上小城, 雖然在地圖上看起來不遠,而且李又愛飆車,但還是跑了 2 個多小時才到達目的地。隆達面對著一大片平緩的丘陵,高高在上的建於一座山丘上,最妙的是,這座小山由一條又深又窄的溪谷切開,而小城就藉由 一座跨在山谷上的巨大石橋將兩邊給連接起來。隆達位在安達魯西亞的丘陵地區,古代這一區盜匪猖獗,土地貧瘠加上山區易於躲藏,讓此處成了令人聞之色變的賊窩。有趣的是,在隆達的小街道上還可以看到「盜匪博物館」呢!令人不得不讚嘆資本主義的威力啊!連強盜都被拿來當搖錢樹,真是只能讓我搖頭苦笑。
除了土匪之外,隆達另一個有名的景點是鬥牛場(La Plaza de Torros),原因無他,據傳這可能是西班牙的第一個鬥牛場,也就是說 鬥牛的發源地。我們來的時候不是鬥牛季,也無法參觀,不得其門而入的情況下,就往回走過之前提到的那座連接兩邊的大橋。在西班牙內戰時,隆達隔著橋也分裂成兩派, 恐怖的是,誰被對方捉到,就會遭受「無束縛高空彈跳」的處罰,捉到橋上丟下去。
海明威也曾為了西班牙內戰,來到西班牙助戰,而他的小說《戰地鐘聲》就是以隆達及其周邊環境為背景寫成的 (小說後來改拍成的電影就叫 做「戰地鐘聲」)。我想,對 於我這個從台灣來的人而言, 如此袖珍的地方,可以承載如此深廣的歷史,著實是一件不 可思議的事情。
我問李,要去看大橋的正面,去不去?只見他猛搖頭, 連聲說不,原來,要看橋還得走很長一段下坡路,走到城外 的小土丘上才能回頭看見石橋的全貌,我了解李的個性, 於是獨自三步併兩步,蹦跳間就跑出城外。在城外的小丘上,不只能盡情的享受美景,我在那兒還看到了一小段伊斯蘭教徒留下的城牆,但這又會是什麼樣的一段歷史呢?隆達,真是個有趣的地方。

邊境拱門
對許多不知情的人來說,在安達魯西亞有許多小城鎮的地名都會 加上「邊境」(frontera)這兩個字,例如「邊境拱門」(Arcos de la Frontera),原因就是,這些小城鎮都位在當初的伊斯蘭教王國與天主教西班牙的邊境上,因此而得名。又因為這些城鎮都像是北非的伊斯蘭教 城市般將建築全塗上石灰,一片雪白,因此又有白色村莊的稱號(白色 村莊是對這些城鎮的統稱,並非專指某一個村莊),而邊境拱門(Arcos de la frontera)便是諸多白色村莊其中的一個。我到訪的這一天,正值聖誕前夕,冬天的安達魯西亞,街上的人們完全像是我這個外地人一樣,瑟縮在厚重的外套之下,連迎面而來的吉普賽人,也是一臉冷漠。白色的建築在陰冷的天空下像是一塊塊灰色且 極不可口的方糖,我繼續朝著位在高處的大教堂走去,當我靠近時,才 發現這日的陰霾是有其道理的。
教堂前安靜孤單的停著一輛靈車,教堂內,低沉的管風琴聲幽幽傳開,一場喪禮正在舉行著。由教堂所在的高處向遠方眺望,安達魯西亞 的土地仍舊美麗,我在教堂外徘徊了一陣子,深深領略著旅途中不期而 遇的哀傷,在這個佳節前夕,在這個不同於以往淒風苦雨的安達魯西亞。

哥多華
那一年的聖誕假期有很多的行程,在塞維亞這個天主教氣息濃厚的城內,特別容易感受到過節的氣氛。在大教堂前的廣場上,我們就遇到好幾團來自不同社區的聖歌團體,在廣場上唱著飛揚聖歌(villancico), 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的聖歌型式,只有伊比利半島,以 及美洲的西語系國家保有這種聖歌傳統。我們在飛揚聖歌的樂聲中走進塞維亞大教堂,據說「部分的」哥倫布遺骸埋在教堂中那個十分醒目的陵墓中,這陵墓真的很壯觀,但我沒辦法理解的是, 為什麼裡面只有「一部分的哥倫布」,而不是「全 部的哥倫布」?我看著身邊安靜肅穆參訪的西班牙同胞,腦子裡面一直轉著一個怪念頭⋯⋯「變成部分!這事情是生前還是死後才發生的?不管怎麼樣,這件事都很奇怪,你們不覺得嗎?」我想得太入神了,最後一句還差點在哥倫布的陵墓前脫口而出呢!
第二天,我借了李同學的車想在離開安達魯西亞之前,來個孤單的旅程,前往古城哥多華(Córdoba)。說真的,這城來頭不小,古羅馬時代便是伊比利半島南方行省的首都,曾經是羅馬城以外最繁華的城市; 10 世紀時,成為中國古籍中記載的白衣大食所建的後烏邁耶王朝首都。 城內人口數高達五十萬,當時伊斯蘭教世界最靈光的頭腦都聚集在哥多 華,使其成為中古時代伊斯蘭教文明的一顆明珠,而這其中有兩位學者 特別值得一提,伊本.魯世德(Ibn Rushd,1126 哥多華∼ 1198 阿拉 伯人),以及邁蒙尼德(Mamónide,1135 哥多華∼ 1204 猶太人,魯世德的學生)。
歷史課本常提到的文藝復興,是歐洲人透過阿拉伯文文本的翻譯,吸收了古希臘哲人的知識精華,進而動了歐洲的文化大躍進。其實那些有關於亞里斯多德評論的阿拉伯文文本,大部分正是由這位出生於哥 多華的法官伊本.魯世德所寫。至於他的猶太學生,同樣也是出生於哥多華的邁蒙尼德所寫的《迷失者指引之書》(La guía de perplejos),則 大大影響了聖托馬斯.阿奎納,以及經院哲學(La Escolástica),並引發了歐洲猶太裔知識分子的改革運動;基本上,這兩位閃族的知識分子點亮了歐洲人的眼睛。
我似乎扯太遠了,但其實從塞維亞到哥多華的路程,夠我把這些古時候的事前前後後想個好幾回,待我將車子在大清真寺旁的小旅店前面停好時,已經是傍晚時分。
「今晚清真寺有彌撒,有空可以去看看!」我要離開櫃台時,服務生親切的提供這個資訊。
「免費喔!」服務生的聲音聽起來真像是天使。
夜晚的清真寺,大門口站著幾位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圍著一個燒 著炭火的大缸。沒有開燈的清真寺裡十分的昏暗,工作人員發給我一支 很長的蠟燭,並且示意我可以進去了,我將蠟燭就大缸的炭火點著,秉 燭夜闖清真寺。清真寺那著名的紅白相間拱門,在燭火的照映下,彷彿 成排的鬼魅在我眼前晃動,我花了一小段時間在這一大群拱門之間穿梭, 循著前方傳來彌撒樂聲的方向慢慢走去,最後,我在聖壇前停下,那裡 早已經聚集了許多信徒,儀式正要開始。
我想我是幸運的,聖壇前的聯椅(silleria)在子夜彌撒時開放給民眾入座,這種以往只供僧侶或貴族使用的豪華座椅,我也找到一位入座,光這麼一坐我就覺得這趟真是夠本了。我坐在寶座上,看著子夜彌撒在這個清真寺中進行,這是一個伊本.魯世德生前做禮拜的華麗寺院,在這裡若說時光回到從前實在有點矯情,但我很慶幸自己遇到了這個奇妙的彌撒,參與了這個聖堂的虔誠與華麗,也慶幸我的足跡曾經與其千年不墜的榮耀偶然相遇。
我前後到訪幾次安達魯西亞,只有這次是開車一路北上巴塞隆納, 由於離開了安達魯西亞之後,我便失去了遊玩的興致,一路的行程好似要將里程數盡義務般的跑完,以致於這最後的一大段行程在記憶中幾乎空白。除了在阿禮岡疊(Alicante)投宿的那無聊一晚,以及對民宿女主 人冷漠表情的記憶之外,我只記得第二天傍晚,我駕著小白順著公路的車流駛進華燈初上的巴塞隆納時,心中那股溫暖卻又微微酸楚的感受, 回到家了嗎?好像是吧!巴塞隆納,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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